【鳴家】王明凱:田老十
2019-01-13 07:00:00 聽新聞
圖片來源重慶圖庫
田老十愛廠如命,在東泉制冰廠是出了名了。他退休之前經歷了三任廠長,三屆領導班子都對田老十敬重有加。田老十是個老黨員,他當過十幾個人的入黨介紹人,連錢廠長都是田老十介紹入黨的。
田老十并非排行老十,他是地地道道的“獨生子女”,只因幾十年勤勤懇懇、任勞任怨,立過大功小功整整十次,人們對他的稱呼,每捧回一張立功喜報就更換一次,從田老大、田老二、田老三……一直喊到了田老十。喊到田老十的時候,他就光榮退休了。
田老十人退休了,思想并沒有退休,三天兩頭跑到廠里,這里看看,那里瞧瞧,領導哪點做得不對口味,就會立即給你來個貓洗臉。不要以為田老十愛管閑事,只是說說而已,你點點頭連說幾聲“是是是”就可以敷衍過去,他還會不斷地殺回馬槍、炒回鍋肉,一次又一次視察你,咕嚕你,直到你答應的事完全兌現(xiàn)達標為止。
田老十退休后,廠礦企業(yè)試行承包經營,田老十很是抵觸,常常大有微詞,國家辦的企業(yè),私人來承包,承包人腰包掙圓了,工人們肚子餓癟了,這是什么主義?后來上上下下到處都時興承包經營,田老十也就不再出言語了,只要承包者有本事、有能力、能給企業(yè)帶來效益,給工人增加實惠,田老十還是可以接受的。
但具體到東泉制冰廠,田老十就犯難了,這幾年不曉得是哪根煙桿不通氣,效益一直上不去,眼下年關將近,恐怕廠里連過年錢都發(fā)不出來了,加之老廠長年老體弱,最近已離職到重慶養(yǎng)病去了,工人們焦慮,田老十更焦慮,吃不好飯,睡不好覺,一桿接一桿地抽煙,牙齒熏黑了,嘴皮燒泡了,也沒想出個子丑寅卯。如果真要搞承包經營,把恁大一個廠交給誰合適呢?田老十把廠里的能人一個又一個在腦子里過了一遍又一遍,一會兒點頭,一會兒搖頭,最后終于拿定了主意,他要動員副廠長老錢站出來,擔當全廠的責任。老錢這人,是田老十介紹入黨的,處處杵到拐棍走路,摸到石頭過河,田老十信得過。
田老十上上下下做工作的時候,他的兒子田愛國卻站了出來,田愛國不但提出了東泉制冰廠招標承包的具體方案,向上級主管部門進行了書面匯報,還串聯(lián)一伙年輕職工,共同擁護他承包經營當廠長,據(jù)說還得到上級領導的肯定與支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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事情傳到了田老十的耳朵里,肚子里裝不得蛔蟲的田老十馬上找到田愛國,非問個青紅皂白不可。
田老十惡聲惡氣地問兒子:“聽說廠里招標承包的建議方案,是你提出來的?”
“對頭?!?/span>
“聽說你已向局里交了投標申請書?”
“對頭?!?/span>
“聽說你串通一伙年輕人擁戴你當廠長?”
“對頭?!?/span>
連說三個“對頭”,氣得田老十火冒三丈、七竅生煙,一向百依百順的兒子,一夜之間長了反骨,背著老子去報名投標,簡直豈有此理。田老十煙屁股一甩:“哼,看你小子不尋常,干起事情不認黃,眼睛一眨出怪象,背著老子搞名堂?!闭f完了自己也感到驚異,他田老十居然能在情急之時冒出一串順口溜來。
田愛國馬上申辯:“爹,這事我不是跟你請示過幾次嗎?你一直沒同意噻,說話要講事實嘛?!?/span>
“五十喲,四十。老子一看你就是個二桿子,你到底算哪匹山上的好漢,你到底有幾斤幾兩?你到底曬過幾個太陽,過了幾個六月?敢攪東泉制冰廠這鍋爛稀飯?”
“爹,有你的支持,有全廠職工的信任,兒子我就不虛。”
“你不虛?你不虛老子還虛,你有何本事說來聽聽?!?/span>
要是我當廠長,我有三大治廠措施:第一,精減科室人員,改善勞動組合;第二,實行計件工資,強化勞動紀律;第三,擴充銷售隊伍,收入全額浮動與績效掛鉤。這三板斧一砍,工廠再無起色,我就自動辭職?!?/span>
“哼,說得輕巧,吃根燈草。這樣吧,今天先把答辯標書交出來,老子拿去研究研究再說?!?/span>
田愛國心想,這倒是個辦法,一來讓老爹有個臺階下;二來呢說不定老爹還可以給我出更多更好的點子,全力支持我去承包。便把投標標書規(guī)規(guī)矩矩交了出來。
可后來的事大出所料,被繳了標書的田愛國居然還是坐上了答辯臺了與老錢爭當廠長來了,并憑他嘴巴油腔滑調,還高出老錢十四票,成了東泉制冰廠的中標承包人。雖然中標,還必須按照程序交出五萬元的風險抵押金,才能簽定承包合同,正式走馬上任。
會議才開到一半,田老十就坐不住了,他悄悄離開會場,翻起腳桿就往家里跑,把屋頭的彩色電視機、雙缸洗衣機、雙門電冰箱、雙卡收錄機,連同幾萬元存折統(tǒng)統(tǒng)轉移了。田老十知道,這是阻止兒子睜起眼睛跳巖的殺手锏,只要簽訂承包合同的期限一過,兒子無錢交納風險抵押金,就會被迫放棄承包經營,廠長的位子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老錢身上。這樣一來,不但可以使家庭免遭風險,更重要的是保住了工廠,保住了東泉制冰廠的希望和未來,好端端一個廠,能交給兒子這種屎沖屎沖的二桿子嗎?
田愛國回家一看,不覺目瞪口呆,家里的電視機、電冰箱、洗衣機、收錄機等各種值錢的家用電器不翼而飛。田愛國想,肯定是在全家參加職工大會的時候家里進了強盜,跟四幢的張師傅家一樣,青光白天家里的東西被洗劫一空。田愛國急得滿頭大汗,他要先報告父親,然后到派出所報案。
父親到哪里去了呢?田愛國在宿舍樓三上三下,鄰居家三進三出,樓下菜市場三去三回,也沒有見到父親的影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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田愛國想,父親退休前在冷凍庫工作,愛崗如家的父親莫非又到那里溜達去了?東泉制冰廠的冷凍庫設在廠區(qū)背后的防空洞里,那是文化大革命后期工廠職工響應上級號召挖成的,能容納好幾百人,當時備戰(zhàn)備荒,防空警報一不小心就在天空叫起來,確實令人毛骨悚然。文化大革命后防空活動冷落下來,加上廠房緊張,干脆把后半截改成了冷凍庫。當然,各種警報裝置仍然完好無損,隨時可作防空之用。
田愛國一口氣跑攏防空洞一看,果然不出所料,父親正躺在值班室的木床上抽煙。田愛國上氣不接下氣地報告了家里的失竊情況,拉著父親就要去派出所報案。
田老十臉一垮:“報啥子案?坨坨肉脹多了不消化呀?!?/span>
“爹,家里進了強盜,‘一彩三雙’不翼而飛。”
“實話告訴你吧,家里的東西是我轉移了,我才不愿意你拿去抵押當廠長呃?!?/span>
田愛國一聽,一切都明白了,所有原因都是制冰廠承包引起的,他就是想不通,父親為什么對自己這樣不信任,開始是不準兒子站出來承包,如今競爭成功,又不準兒子交抵押,父親硬是矮子過河,安了心要把兒子的事情攪黃哩。就在父親面前哀求起來,請求父親把東西交出來,把存折也交出來,支持兒子作抵押,支持兒子干事業(yè)。
田愛國說:“爹,我已經中標了,一交風險抵押金就是廠長了,可是連你都不理解我,支持我,我這個廠長還怎么當呢?”
田老十腦袋一昂,劈頭蓋臉就數(shù)落開了:“哼,你小子也不吐把口水照照,你有啥子本事當廠長,是人不是人都想坐上座嗎?蒿子桿改樓板,你狗日的還不是那塊料?”
“哼,你小子坐在答辯臺上跟老錢比高下,人家黨齡比你年齡還長,胡子比你頭發(fā)還長,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長,你狗日的算哪匹山上的野獸!”
“哼,你小子想把家里的存折和家電拿出去作抵押,那是老子一輩子的血汗錢,哪個愿意拿出去打水漂?肉包子打狗,有去不回!”
“哼,你小子想當廠長,告訴你吧,東泉制冰廠是國有資產,是國家的不是你的,不管敗在哪個手頭也不能敗在你的手頭,國家財產比地大,比天大,有我們這些老疙瘩在,你就死了這條心吧,不要癩格寶想吃天鵝肉?!?/span>
田老十說完,“哐——”的一聲拉開冷凍庫的門,氣沖沖揚長而去了。
田老十離家后,整整一個星期沒有回家。開始,田愛國很傷心很難過,到處打聽尋找,也沒有父親的下落,后來在重慶療養(yǎng)的老廠長告訴他:“不用找了,你爹在重慶城忙乎哩,你就專心致志干自己的事吧?!碧飷蹏_實沒有更多的精力和時間去考慮父親出走的事,而是聽了老廠長的話,一心撲在了工作上,他要按照自己的設想,甩開膀子砍它三板斧,一舉改變東泉制冰廠的面貌。
老廠長的話沒錯,田老十在重慶城里忙乎著哩,他復寫了數(shù)十份材料,到市里有關部門反映情況,要上級出面干預東泉制冰廠的問題。田老十一再申明,作為一個老工人、老黨員,自己沒有半點私心,關心國家財產、維護企業(yè)利益,是自己的一份責任。按理說,自己的兒子當廠長,應該是一種光彩,可兒子太嫩,嘴上無毛,辦事不牢,擔不起這副擔子,到時間,一害自己,二害大家,三害企業(yè),損失就大了。要說兒子太嫩、不知天高地厚倒也情有可原,縣里那些頭頭們不該如此糊涂呀,難道能讓我們老一輩創(chuàng)立的這份家業(yè)如此毀了嗎?
沒想到,市級機關那些同志,對他也不理解,有的勸解,有的安慰,有的還批評他思想保守落后,跟不上大好形勢,特別是那些當官的,根本就不想跟他啰嗦,隨便支個人支間屋子:“你跟他們談談吧?!?/span>
田老十明白,官越大越懂道理,越懂道理越好說話:“我不跟你們說了,我要見市長?!?/span>
人們說:“好呀,你到信訪辦去吧?!?/span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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田老十也不虛火,去就去呀,信訪辦未必不是人去的,就急急匆匆出了機關的門,神氣十足往信訪辦走。走攏信訪辦門口,突然就被在城頭療養(yǎng)治病的老廠長攔住了,老廠長把田老十拍到一邊,耐心聽完了田老十說的情況,禁不住哈哈大笑:“老哥子,你告啥子狀嘛,今天我才跟你兒子通了電話,他已經簽訂了承包合同,正帶著大伙熱火朝天的干呢?!?/span>
田老十問:“這么說,田愛國已經當廠長了?”
老廠長說:“那當然,就等上面下文了,告訴你吧停工三個月的冷凍項目明天就要開工生產了。這樣吧,咱們也別進信訪辦了,先到我那兒住下來慢慢擺?!闭f完就引著田老十往外走。
田老十邊走心里就打起鼓來,老廠長咋個對廠里的情況如此清楚呢?看來我兒子跟他早有預謀,怕我回廠礙了他的手腳,想方設法把我栓在老廠長這里。田老十越想越覺得情況嚴重,花花腸子一轉,扯把子到廁所解手,放耙子溜之煙桿了。
田老十回到廠里一看,心里更加著急,既后悔自己不該離廠離家,造成被動局面,又慶幸自己做事果斷,甩掉老廠長殺了回馬槍。田老十路過家門而不入,對對直直找到副廠長老錢,開門見山地問:“老錢,我放在你家的彩電、冰箱、洗衣機還在嗎?
“在呀,老哥子,安安全全地放著。”
“我把東西轉移到你家,一點也沒走漏風聲?”
“沒有哇,老哥子,咱倆不是商量好了的嗎?天知地知,你知我知呵?!?/span>
“那,田愛國怎么簽的承包合同?他哪來的五萬元的抵押金?”
“老哥子,打開窗子說亮話吧,是我老錢把多年的積蓄,全部借給他了。你當時只要求我保管東西,沒說過不許借錢噻!”
田老十臉色突變,牙巴咬得“嘣嘣”響,盯著老錢足足恨了半分鐘,才從嘴里擠出一句話:“叛徒,無恥的叛徒!”
十分鐘后,田老十一頭闖進了廠長辦公室,“咚”的一聲跪在兒子面前:“愛國,爹給你磕頭了,看在你早逝的母親面上,為了東泉制冰廠的前途,你就不當這個廠長了吧,你知道嗎?這將給工廠帶來多大的損失,你這是在犯罪呀!”
田愛國回答說:“爹,你先回家休息吧,作兒子的什么事情都依你,這事我得自己作主,現(xiàn)在我是廠長,得我說了算,回到家里,要打要殺就由你了。你知道嗎?東泉制冰廠今天開工生產了,現(xiàn)在離開機時間還有五分鐘,全廠都進入了臨戰(zhàn)狀態(tài),只要我一聲令下,停產三個月的東泉制冰廠就會沸騰起來?!碧飷蹏鵁o論如何也把田老十拉不起來,千鈞一發(fā)之際,扔下一句話:“你要跪就一直跪著吧!”硬起一條心,拋下跪在地上的田老十,急匆匆直奔車間而去。
田老十絕望了,禁不住大罵出口:“田愛國,你不像爹,不像媽,像你媽坨怪糍粑,孽種、孽種?。 币黄ü勺诘厣?,嚎淘大哭起來,比搗了祖墳還傷心。突然,不曉得是哪根神經通了電,腰桿一硬站了起來,兩眼鼓得象一對乒乓球,象賽跑一樣向防空洞沖去。那里裝有全廠電動開關的總閘,只要拼死把住總閘,他們就別想開工,東泉制冰廠就算還沒有落在敗家子手里,就不會毀于一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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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是,田老十剛剛跑攏防空洞門口,總閘就打開了,一根根煙囪冒出了白煙,一臺臺機器啟動了馬達。作為工廠的主人,田老十一股強烈的責任感和正義感涌上心頭,他不能看著幾十年流血流汗創(chuàng)立的家業(yè)白白地葬送,他要沖上去,拉響冷凍庫的警報器。那時,共產黨員、共青團員、全廠職工就會召之即來,有了廣大群眾的力量,東泉制冰廠就自然有救了。
田老十瘋狂了,徹底瘋狂了,只聽他背起喉嚨,大聲呼喊:“工人同志們,保住工廠,保住工廠啊!”說完,奮不顧身,一頭撞開了防空洞的大門,接著,沖進了防空洞,沖進了值班室,沖進了冷凍庫,拉響了十多年未曾響過的防空警報。
警報一響,廠區(qū)就亂成了一鍋粥,喊的在喊,叫的在叫,跑的在跑,工人們紛紛扔下手中的活兒,撲爬跟斗地向防空洞涌去。十多年沒響過警報聲了,這一響恐怕真的是“狼來了”,大家心子把把都捏緊了,提心吊膽等待一場災難的來臨。
可是五分鐘過去了,十分鐘過去了,整整半個小時過去了,什么也沒有發(fā)生。大家開始詫異起來,這是怎么回事呢?是真有什么空襲,還是在搞防空演習?或者是哪個吃飽了沒事干,惡作劇地拉響了防空警報?
人們終于發(fā)現(xiàn),緊緊把住警報器開關的是老黨員田老十。田老十拉響警報器后,終于筋疲力盡困在防空洞的冷凍庫里沒有出來。
現(xiàn)在,田老十已經和冰磚融成一體,雄糾糾、氣昂昂地挺立在冷凍庫的中央,像一尊剛剛雕成的冰雪紀念碑。
新廠長田愛國一看,什么都明白了,“咚”的一聲跪倒在狀如豐碑的父親面前,悲痛得淚如泉涌。全廠職工也默默地跪下了,在防空洞門前排成了黑壓壓一片,好長時間全場屏聲肅穆、凄慘悲涼。只有那“嗚嗚”的警報聲還在叫著,像一曲唱給老黨員田老十悲壯的挽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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